“翻譯是游戲,是實驗和尋找,收藏則是一種精神流浪。”著名文學(xué)翻譯家、世界錢幣收藏家傅惟慈手執(zhí)一枚英國根西島的小銅幣,既像是交談又像自語。每天在這座藏于北京西城四根柏胡同的祖宅里,或賞玩錢幣,或閑讀諸如《人生若只如初見》之類新潮書籍,被年歲羈絆的熱愛漫游的心仿佛也擺脫了束縛,暢游開去。“打開幣簿,我的靈魂一會兒走進埃及大清真寺,一會兒隨著駱駝隊跋涉在某個阿拉伯國家的沙漠里,一會兒又棲息在太平洋島國土瓦魯?shù)囊瑯湎拢牶陌丁备滴┐纫徽Z道破收藏于己的樂趣。
“白天在幣市上奔走購求,晚間在燈下摩挲品玩”,數(shù)十年悉心收集,傅惟慈收藏了6000余枚、涉及200多個國家和地區(qū)的錢幣,其中殖民地錢幣、文化名人專題、各國特殊歷史貨幣和德國緊急狀態(tài)貨幣的專題收藏在傅惟慈的收藏中占據(jù)重要位置。所涉地區(qū)及其歷史的豐富性和完整性是傅惟慈收藏的價值所在,而對藏品的背景及其所涉及的信息的深度讀解,使其收藏臻于“賞玩之境”。
9月6日,到傅惟慈家中拜訪,推開虛掩的院門,一方綠蔭蔽日的小院鳥語花香,清寂生動。穿過灑滿日光的玻璃廊檐,來到一間書齋兼臥室的十平方米小屋,先生早已備好厚厚一摞自己收藏的幣冊,《大不列顛百科全書》中的幾卷與其所藏錢幣相關(guān)的地理知識部分也已經(jīng)翻開來,預(yù)備隨時查閱。
性喜自由不拘的生活,幻想游歷世界,年少時,傅惟慈的人生理想一是當作家,一是做流浪漢。中年時代,精通英、德、俄等多國語言的他沉浸于外國文學(xué)的翻譯,傅惟慈一生奉行翻譯應(yīng)當選擇與自己氣質(zhì)相近的作品,如此才能與原作者靈犀相通。在自己的諸多譯作中,傅惟慈私愛美國偵探小說家錢德勒筆下的偵探馬洛,“善于自嘲,并且懂得于人生的煩悶和孤獨中,用一個人的游戲使生活多一些色彩。”——傅惟慈以馬洛為喻,為自己的收藏癖下了一個合理的注腳。
收藏者的達觀
“還是先看一下我收藏的錢幣吧,這樣好有個感性的認識。”傅惟慈開門見山。手執(zhí)一枚意大利鎳幣,幣面上米開朗琪羅所畫的教堂頂端的天使栩栩如生,再換一枚俄羅斯標志性的“雙頭鷹錢幣”,然后是1924年俄羅斯發(fā)行的以打鐵工人為題材的小錢幣、大革命時期以割草的農(nóng)婦為題的法國錢幣,再往后是1928年發(fā)行的印有舒伯特頭像的德國錢幣……“最古老的錢幣表現(xiàn)的是神,此后以鷹、獅子為主要標志的代表王權(quán)的貨幣延續(xù)了近2000年。大航海時代的錢幣往往是宗主國和殖民地的信息兼而有之。20世紀發(fā)生了革命,手工業(yè)者、產(chǎn)業(yè)工人出現(xiàn)在貨幣上,一戰(zhàn)時期,德國的錢幣更是異彩紛呈。”在傅惟慈一氣呵成的介紹中,時間有了縱深感,透過一枚一枚變換的錢幣,諸國歷史風(fēng)起云涌。
讓傅惟慈愛不釋手是一些小國家發(fā)行的印著小動物的可愛的小錢幣,比如發(fā)行于1967年的“一只小母豬身后跟著一串小豬”的愛爾蘭錢幣,或者某太平洋小島上的印著一群小海龜?shù)腻X幣,幣面上小海龜一只一只地張望,椰風(fēng)陣陣。而曾經(jīng)的法國殖民地非洲達荷美時期(daho mey)的銀幣正中則是圓潤豐滿的裸女浮雕,此枚銀幣精湛的鑄造技藝令傅惟慈傾倒。
“我就喜歡這些印有小動物的錢幣,好玩極了!”傅惟慈的語氣是明顯的頑童氣,仿佛摩挲珍愛之物,時間就真的不會老去。說話間,一枚一面載著三頭小獅子的根西島1答波(合1/8便士)的錢幣被“揪”了出來,話說這枚錢幣背后還深藏著傅惟慈青年時代的故事。
1943年,從小就幻想漫游天下的傅惟慈,決定離開被日本人占領(lǐng)的北平城,到延安投奔革命,奈何給他畫從北平到延安的路線圖的人搞錯了方向,把去延安的目標錯畫為去西安。傅惟慈按圖索驥,一路南行,繞太行,過黃河,就在過黃河關(guān)卡時,因為是敵占區(qū)來的,必須排著長隊“安檢”,排隊時傅惟慈不經(jīng)意往口袋里一抹,“哎,一枚小硬幣!”拿出來一看,是自己天天摩挲的載著三頭小獅子的根西島1答波幣,一面是欣喜一面又是害怕,于是很惋惜地把小獅子幣埋于路邊的黃土縫隙間。
時光流轉(zhuǎn),40年后,傅惟慈旅居倫敦,與倫敦查靈?克勞斯郵幣市場設(shè)攤的韓森(音)老頭交情甚好,后來重新?lián)焓捌鹗詹嘏d趣的時候,首先尋覓的便是一枚與當年掩埋在黃河邊的錢幣相仿的根西島幣,可惜這次找到的是4達波,“我更喜歡它‘弟弟’——1達波那個。”傅惟慈仍念念不忘那枚曾天天貼身揣著的小銅幣。
交際豐富了收藏
大多數(shù)兒時的游戲,總不外乎“滿足好奇心和有趣兩大要素”。傅惟慈4歲那年,生母早逝,“被禁錮在四堵高高院墻內(nèi)”的童年生活于是顯得格外冷清、寂寞。精通俄語的父親傅鼎新曾在中蘇合辦的中東鐵路理事會任職,從小對兒子的管教甚為嚴厲,少不更事時,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便是每日的必誦讀本,而父親則留下了一種“像神一樣愛不起來也不能恨”的記憶。
8歲時,“九一八”事變爆發(fā),傅鼎新帶著兒子輾轉(zhuǎn)到北京,置下什剎海邊的一方院落安家。8月苦夏,賣果子干的吆喝聲襯托得高高院墻內(nèi)的生活越發(fā)寥落,發(fā)明了各式各樣的單人游戲,“把單調(diào)的日子涂抹上一些彩色”對于孩子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本能。而故居角落里的一間空房,成了父親存放舊物之所,往后這間小屋便是傅惟慈消磨時光的好去處。小屋里的物什千奇百怪,最吸引人的是一枚帶著“1924年”字樣、印刻著工人圖像的小鎳幣。后來父親告訴他,鎳幣上的俄文是“全世界無產(chǎn)者聯(lián)合起來”,刻畫的人物極其生動,充滿故事性:其中工人模樣的人一手扶著小手工業(yè)者模樣的人,一手指向“光明的前方”,“意思是,快放棄小手工業(yè)模式吧,產(chǎn)業(yè)化才有前途。”然而,鎳幣背后的意義都是成年之后才知道的,對于少年時代的傅惟慈,這只是一個“可以認識這個神奇的世界”的載體,“遠比文字直觀、生動。”
15歲時,北京德勝門曉市成了他的流連之地,讓他醉心于一枚一枚神奇的外國錢幣。此后又知道“銀莊”也是觀賞外國錢幣的好去處。那時候,傅惟慈還只是從零花錢里擠出些零票碎銀,零亂地收集,經(jīng)年累月,18歲時已積攢了五六百枚,數(shù)量可觀。
少年時就有的收藏之好,在整個中年時期“束之高閣”,傅惟慈早已認為:“收藏必須有三大條件——一是知識,二是資本,三是閑暇”,因此,雖酷愛收藏,但在三大條件不成熟之時,也決不沉溺,“是為收藏者應(yīng)有的達觀”。說話間,一摞新的幣冊又翻了出來。
及至晚年,傅惟慈重新拾撿起收藏癖。上世紀80年代初,傅惟慈在英國小住,與倫敦的錢幣商人頻繁交往,慢慢熟識。韓森老頭告訴他:“新的收藏,不妨從收集青島成為當年德國殖民地時期的‘大德國寶’開始,因為當時發(fā)行數(shù)量少,流通時間短,所以格外珍貴。”
而“鴿子廣場”旁的文化街上的舊書店和錢幣商店里的希臘人安德魯斯?克里斯托都羅則以一句經(jīng)典的“做錢幣生意不是賣馬鈴薯”相調(diào)侃,頓時讓兩人的關(guān)系親近起來。旅居倫敦的一年時間,傅惟慈沉潛于錢幣的世界,立志要集齊世界200個左右不同國家和地區(qū)的硬幣,“歸國前,集到134個國家的,收獲已經(jīng)不小了”,而“收藏的一個樂趣就是慢慢集聚,艱苦尋訪,‘眾里尋它千百度’的過程”。
熱情豪爽的傅惟慈自稱是個熱衷交際的人,而廣泛的交際又令其收藏疆域不斷擴大。在傅惟慈的系列收藏中,“德國緊急狀態(tài)貨幣”專題格外珍貴。“一戰(zhàn)失敗后,由于要支付巨額賠款,德國國內(nèi)經(jīng)濟幾近崩潰,地方政府紛紛發(fā)行貨幣,材質(zhì)大多以鐵、鋅、鋁等賤金屬為主,更有甚者使用陶土,面值更是離奇,從幾芬尼的低面值到一萬億馬克的天文數(shù)字。”“德國緊急狀態(tài)貨幣”中的幾枚來自一次旅途中邂逅的德國友人,“這位德國女孩,打著背包游歷了中國很多省份和非洲的大部分地區(qū)”。在一次由衡陽到北京的列車上,傅惟慈與其攀談起來,曾在德國慕尼黑做客座教授的經(jīng)歷自然拉近了與這位慕尼黑女孩的距離,“我隨身帶了咖啡,于是請她喝咖啡,我們成了朋友”,“她后來幫我收集了很多德國錢幣,我要是沒有那么多交際,收藏就太難了。”談笑之間,傅惟慈放達圓融的人生哲學(xué)躍然而出。